龍應臺:所謂兄弟,與子共老
2013/9/4 10:33:12
我們走進中環一個公園。很小一塊綠地,被四邊的摩天大樓緊緊裹著,大樓的頂端插入云層,底部小公園像大樓與大樓之間一張小小吊床,盛著一點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見一塊凹凸有致的巖石,三個人各選一個角,坐了下來。一個人仰望天,一個人俯看地,我看一株樹,矮墩墩的,樹葉油亮茂盛,擠成一團濃郁的深綠。
這三個人,平常各自忙碌。一個,經常一面開車一面上班,電話一個接一個,總是在一個紅綠燈與下一個紅綠燈之間做了無數個業務的交代。睡覺時,手機開著,放在枕邊。另一個,天還沒亮就披上白袍開始巡房,吃飯時腰間機器一響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飲酒時,一個人站在角落里捂著嘴小聲說話,仔細聽,他說的竟是,“尸體呢?”“家屬到了沒?”“從幾樓跳的?幾點鐘?”然后不動聲色地回到熱鬧的餐桌。人們問“怎么了,”他說,“沒什么。”大伙散時,他就一個人匆匆上路,在夜色迷茫的時候。
還有我自己,總是有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風景,想不完的事情,問不完的問題,愛不完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們決定一起出來走走。三個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身上沒有一個包袱,手里沒有一張地圖。
然后,我就看見它了。
在那一團濃郁的深綠里,藏著一只濃郁深綠的野鸚鵡,正在啄吃一粒綠得發亮的楊桃。我靠近樹,仰頭仔細看它。野鸚鵡眼睛圓滾滾的,也看著我。我們就在那楊桃樹下對看。
另外兩個人,也悄悄走了過來。三個人,就那樣立在樹下,仰著頭,屏息,安靜,凝視許久,一直到野鸚鵡將楊桃吃完,吐了核,拍拍翅膀,“嘩”一下飛走。
我們相視而笑,然后開始想念那缺席的一個人。
是一個陽光溫煦、微風徐徐的下午。我看見他們兩鬢多了白發,因此他們想必也將我的日漸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們眼神里不經意流露的風霜,那么——他們想必也對我的流離覺得不舍?
只是,我們很少說。
多么奇特的關系啊。如果我們是好友,我們會彼此探問,打電話、發短信、寫電郵、相約見面,表達關懷。如果我們是情人,我們會朝思暮想,會噓寒問暖,會百般牽掛。如果我們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們會朝夕相處,會耳提面命,會如影隨形,會爭吵,會和好,會把彼此的命運緊緊纏繞。
但我們不是。我們不會跟好友一樣殷勤探問,不會跟情人一樣長相廝磨,不會跟夫婦一樣同船共渡。所謂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過,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擇和承受。我們聚首,通常不是為了彼此,而是為了父親或母親。聚首時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會談心。即使談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擇,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們這個年齡,已經了然在心。有時候,我們問,母親也走了以后,你我還會這樣相聚嗎?我們會不會,像風中轉蓬一樣,各自滾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么簡單,因為,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我們從彼此的容顏里看得見當初。我們清楚地記得彼此的兒時——老榕樹上的刻字、日本房子的紙窗、雨打在鐵皮上咚咚的聲音、夏夜里的螢火蟲、父親念古書的聲音、母親快樂的笑、成長過程里一點一滴的羞辱、挫折、榮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這幾個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一棵樹上折斷了手。
南美洲有一種樹,雨樹,樹冠巨大圓滿如罩鐘,從樹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遙。陰天或夜間,細葉合攏,雨,直直自葉隙落下,所以葉冠雖巨大且密,樹底的小草,卻茵茵然蔥綠。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鐵軌,倒像同一株雨樹上的枝葉,雖然隔開三十尺,但是同樹同根,日開夜闔,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與樹雨共老,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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