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科“內地首富”李河君位于北京北五環的辦公室里,滿眼都是“未來派”——太陽能iPad充電器,太陽能帳篷、照明燈、背包以及越野車頂窗等等,其中大部分產品已經量產。
這位握手時很有力道的企業家,個人創富史已為人熟知:向老師借款5萬元,在中關村折騰到千萬元規模,然后先后投入水電、太陽能產業。
很多人評價說新能源開始改變中國的財富格局。而在李河君看來,新能源足以改變全球的政治、經濟格局。“使化石能源對外依存度超過50%的中國,贏得‘能源獨立’。”
作為漢能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兼首席執行官,李河君甚至認為,被自己稱為“印鈔機”的水電行業,尚不能與新能源相提并論。
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時,李河君并沒有過多談及新能源的技術問題。他更愿意強調,一國能源行業背后所摻雜的諸多政治、社會、經濟因素的復雜性。
他希望,最終能夠通過“有形的手”與“看不見的手”,解決中國未來的能源安全問題。
民營企業與國家未來息息相關
《瞭望東方周刊》:作為“首富”,你的個人財富史、特別是創富史最引人關注。你覺得外界對此的解讀和介紹,忽略了什么?
李河君:現在回頭看,我可能不適合做生意。最早跟著我干的同學中,就有人覺得李河君不適合做生意,因此離開。后來我們積累了8000萬現金,也覺得彷徨,感覺企業要想穩定發展,必須有自己的主業。
有個學經濟的朋友建議我買個上市公司。我就全國去找合適的上市公司。但是除了現金,我們沒有優良資產。
朋友再建議,買個水電站放到上市公司里去。我又全國跑,買到一座小型水電站,算是歪打正著。
漢能的發展軌跡極其簡單。從幾千瓦的水電站開始,逐漸發展到幾萬瓦、幾十萬瓦,再到幾百萬瓦。我們也交過“學費”,在浙江的一個水電項目上曾經白白投入2000多萬元,半路失敗。
到金安橋電站,2002年中央統戰部組織民營企業到云南扶貧支邊、考察投資。我了解到當時云南有1億千瓦水電資源處于待開發狀態,很短的時間內就和云南正式簽訂了前期可研協議,計劃在金沙江中游投資六個項目。
有人說我瘋了,也有人認為我們是在炒項目,倒手賣高價。最后,國務院領導說要給民營企業一個機會,我們終于能夠建設金安橋。這是國內第一個也是唯一由民營企業建設的百萬千瓦級特大型水電項目。
為了金安橋,我們把2003年用12億元收購的青海尼那水電站都賣掉了。高管們個人和親屬都借錢給金安橋。
這個水電站前后八年,我深深體會到了一個民營企業家的艱難,也認識到國家對于民營企業的扶持是多么重要。
對于我們來說,金安橋的意義超過了項目本身。后來我也總說:“要努力到上帝出手相助時。”
通過金安橋,我也更意識到民營企業與國家的未來息息相關。
“創始人+首席執行官”
《瞭望東方周刊》:你如何看待“首富”頭銜?對于中國的民營企業家來說,如何更好地進行財富積累?
李河君:這個頭銜不重要。我希望大家認可漢能的事業。我覺得,中國民營企業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創始人+首席執行官”的模式,漢能也是這樣。
2011年,我隨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參加中英經濟對話,碰見一家超大國際銀行的首席執行官。開始他是看不起我們的,但是談了20多分鐘后,他的態度就嚴肅起來了。
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的首席執行官是職業經理人,大多遵守規則、缺乏創新和勇氣。但中國的民營企業家都是經歷無數風浪后成長起來的,而且永遠在風浪中前進。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有一些對漢能的質疑,比如不愿在地方投資中拿出足夠的資金。你怎樣回應?
李河君:我希望質疑的人先了解真實的漢能。一個項目的發展,漢能會投入30%到40%的資本金,當然我們希望當地政府能夠幫助解決貸款,而土地政策則跟其他所有項目一樣。漢能都會根據合同進行投入,但有些地方政府卻無法兌現承諾,所以漢能現在選擇投資項目的時候,首先判斷地方政府的條件和能力。
一些質疑并非針對項目,而是針對這個行業。而其他企業的情況我不好評論,但漢能的發展中,最寶貴的就是從來沒有進行利益輸送。
中國能源革命需要“有形的手”
《瞭望東方周刊》:你一直關注中國在新的能源革命中的角色,如何才能在這次變革中占據有利地位?
李河君:中國的經濟體制決定了“中國模式”比較容易和新能源革命相銜接。
2012年中國的光伏產業爆發危機,很多人聚焦在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上。有人認為,光伏產能過剩是由于一些地方政府“越位”、深度介入和過度扶持,造成了一哄而上。也有人認為政府“缺位”,對于整個產業的發展缺乏規劃引導,沒有對中國光伏產業“兩頭在外”的隱患進行預警和指導。
這些說法都有一定道理,但都沒有真正理解中國獨特的相對高效的體制優勢。
無論一次能源、二次能源,獨資企業、股份制企業還是上市企業,大多是國有資本控制的。有人認為這是中國參與能源革命的消極條件,其實是一個積極條件。它們是全民所有,應該成為新能源革命的主力軍。
目前,中國的光伏產業以及新能源行業,好像正在爬坡的汽車,需要坐車的人推一把。政府利用政策為正在爬坡的新興能源產業提供動力,最終也可以享受它們帶來的經濟效益和戰略效益。
所謂利用政策,并不是簡單地制定某一項政策,而是解決一系列問題,建立一個有內在聯系的政策系統。比如,財政杠桿、稅收杠桿、價格杠桿的作用;確定政策導向的重點內容,使生產、建設、使用環節都有序開展;深化電力改革、推動發電和上網的關系,使新舊能源企業無縫銜接。
我覺得,通過政策以改革促進發展,是政府在領導新能源革命的過程中,最見功力、最不可替代、最見領導藝術的事情。
逐利是企業家的目標和責任。促使更多資本回歸到實體經濟,第一推動力就是要讓企業在實體經濟中有利可圖。
市場經濟主要依靠“看不見的手”配置資源,但并不能因此認為“有形的手”無用。作為關乎國家命運的領域,新能源行業的順利發展不僅需要依靠強有力的“看不見的手”,而且需要“有形的手”提供強大的政策引導、產業保護甚至外交支持。
新能源不僅是技術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除了技術因素,新能源產業如何才能在一個國家得到發展?
李河君:可以看美國的例子。那里有很多投資家對太陽能市場有興趣,但他們也知道,成敗最終取決于政治家的態度和政策走向。
現在美國的游戲規則對新能源企業非常不利。他們的對手是傳統能源寡頭,后者體量龐大,有能力影響國家能源戰略的制定。石油和天然氣公司每年花費6000萬美元進行院外活動,按照美國國會政府問責局的數字,他們因此每年可以獲得60億美元回報。對于新能源企業來說,6000萬美元是一個大數字,但還不足埃克森美孚一天的營業收入。
所以美國的新能源企業都很羨慕半導體和互聯網行業,因為這一領域的新企業可以獲得相對公平的市場競爭機會。而他們則要直接對抗強大的傳統能源公司。
第二點,美國發展太陽能等新能源的政策始終因政治體制問題搖擺不定。民主黨主要代表中產階級核心利益,重視改變環境質量、提高生活水平,所以卡特、克林頓、奧巴馬這些民主黨總統支持太陽能。但是代表大企業主利益的共和黨人對太陽能沒有什么興趣。
美國太陽能的發展歷程說明,政策必須有長期性。這種政策不是要指定贏家,而是在沒有缺陷、沒有隱性補貼的市場中,讓市場選擇誰是真正的贏家。風險資本和技術革新者需要一個公平的競技場,不要求保障利潤,但必須能夠提供足夠的競爭機會。
事實上,即使如此,成功仍然非常困難。按照他們的說法,那“賭注高得幾乎令人難以想象”。
如評論家所言,美國的可再生能源必須利用資本最基本的內在沖動——追求利潤,用市場來解決發展問題。僅憑環保主義者的努力并不能使美國的太陽能規模化,但大筆資金可以將煤炭和石油擠出去。
美國主張通過碳稅和類似的稅費,使化石能源反映其真實價格,然后讓市場作出選擇。
新能源要有戰略支柱
《瞭望東方周刊》:你如何看目前關注度較高的一些產業,如風能、頁巖氣、地熱能?
李河君:對于中國來說,陸上風能資源分布不均,發電能力僅相當于傳統化石能源的三分之一,遠距離輸送成本理論上是煤電的三倍,成本優勢并不明顯;水能也分布不均,開發面臨挑戰;生物質能、潮汐能和地熱能等,其實在“質量”和“數量”上也各有缺憾。
至于頁巖氣,相關的技術儲備是必需的,但大規模開發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并非每種新能源的發展都能成為“能源革命”。能源替代路徑應該分清主次,選擇一種作為戰略發展方向,其他作為輔助。
我覺得,標準有三個:必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至少可循環利用;必須無污染,包括自身、裝備制造、工程施工、消費過程無污染;必須是當前已熟練掌握并有較大改進空間的技術。
這也是我們決定進軍光伏產業的根本原因。
《瞭望東方周刊》:光伏產業近幾年挑戰很大,你有何預期?
李河君:2012年,德國的SMA收購了江蘇兆伏愛索新能源公司超過72%的股權。后者是中國最好的光伏逆變器廠家,光伏電池產生的太陽能直流電必須通過這個儀器才能轉化為交流電上網。
需要注意的是,對中國光伏產業發起“雙反”申請的德國太陽能世界公司,與SMA關系非常密切——估值在6億元人民幣的兆伏愛索,因為“雙反”造成的困境,僅以2.2億元就出售給SMA72%股權,后者少拿出1.6億元,差不多打了三折。
在中國巨大的光伏產業中,光伏逆變器又是一個弱項,僅占10%的全球份額。
應該說,“雙反”是歐美意圖增強新能源的技術和專利壁壘,比如美國在硅晶體太陽能方面、德國在精密機械太陽能方面的控制,然后就是壓制中國的新能源發展。
由于2011年以來的全球市場疲軟以及“雙反”,整個中國光伏產業陷入困境,一些長期存在的問題也因此暴露,比如資金問題。2012年賽維陷入困境后,我認為它遭遇的是典型的資金流轉問題。
光伏產業的資金鏈問題,從兩個方面向我們提出了要求:一是光伏企業要認識自身的特點,在實際經營中努力規避資金鏈斷裂的風險;二是金融機構也要理解光伏產業的特點,在給予信貸支持時,不要把它當成“短線產品”,而是要作為“長線績優股”。
我相信,在進入光伏時代、新能源時代的進程中,中國如能占據先機,就可以徹底掌握發展的主動權,化石能源形成的地緣政治格局也將不復存在。